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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—2020:这十几年,一个旅泰中国人所经历的泰国示威众生相

岳汉 泰国网 2021-02-01





最近几天,泰国反政府示威方兴未艾,但是也千篇一律。


示威者似乎陷入瓶颈,但是却又在努力掀起波澜,既显示出无法得偿所愿的疲态,又反映了不肯善罢甘休的顽强。


对于这场示威,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叙的亮点。倒不如跳出眼下的乱局,去回顾一下十余年来泰国各路街头政治的过往,从中寻觅今日乱局的前生。


世间之事,冥冥之中自有因果,如今那些看似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,若没有当年种下的孽因,又哪会有今日收获的苦果呢?




2008年

满城尽带黄金甲



泰国当代史,从1932年立宪革命算起,至今将近80年。


前60年,是一个军事独裁国家逐渐走向宪政民主的曲折史;后30年,则是脆弱的宪政逐渐走向崩坏瓦解的倒车路。


这种瓦解,从2006年开始。



2006年的时候,军方闹政变,把当时的他信政府给推翻了。


到了2008年,他信好基友沙马,以及妹夫颂猜先后执政,曼谷第一次出现以 “街头政治”颠覆他信政权的活动——也就是黄衫军。



那一年十月,我在曼谷旅游,半夜里睡不着觉,正好看见电视里在播放黄衫军示威大本营的画面。


正好当时年轻气盛不怕死,于是揣上护照,溜出酒店,当街拦下辆出租车,和司机师傅说:“哪里黄衣服的人多,你就把我往哪儿拉——”


于是,司机大叔把我拉到了总理府。


一路上,司机大叔对黄衫军骂不绝口,恨恨地说:“这帮王八蛋,就该让警察把他们都抓起来!”



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示威,第一次看见黄衫军。


当时的感觉,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——“财大气粗,光怪陆离”。



2008年10月,曼谷的黄衫军已经闹了好几个月,与“南下助拳”的红衫军爆发了几次流血冲突后,双方达成了默契,黄衫军专门在总理府闹,红衫军则在国家体育馆集结,双方井水不犯河水,各闹各的。


黄衫军在总理府正对面圈了一大段路面,搭建了一个和农贸市场一样硕大无比的临时指挥部。


那指挥部,极尽奢华。


超大顶棚,超大空间,四面安装着十几台超大排风扇,配备着消防车、救护车、野战炊事器材、移动公厕……以及一个和摇滚音乐会一样华美的灯光舞台。


舞台上,张贴着一张巨幅的政治漫画——热爱国王的黄衣爱国人士,高喊忠君爱国的口号,与一只画着九头的红色怪物搏斗。


四周摆放着几台巨型音响,硕大的投影屏幕,朝着亢奋的人们彻夜不休地播放着音乐和演讲。



黄衫军,似乎由两种人组成。


一种是衣着光鲜,体面斯文的城市白领;剩下的70%,则是来历不明的中老年妇女。


整个大本营足可以容得下五千人躺下睡觉,活脱脱就是一个临时版的室内体育馆。


大棚里彻夜灯光璀璨,音响震耳欲聋,来参加示威的人,通宵达旦地欢闹。


闹累了的大妈们,就在大本营的外围席地而睡。


没睡的,就在靠近舞台的前排座位上接着亢奋。



我在大菜市一般的“黄衫大本营”里,低调地找了个角落坐下。


马上有人给我送上了点心和咖啡。


舞台上,交替着进行着“演讲+摇滚”的车轮战。


先是一个什么示威领袖上台,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,号召大家下定决心,排除万难,拯救泰王国百年基业于莽操之手,一定要把他信赶下台云云。


演讲之后,便是一个摇滚乐队上台热场。


现场有点沉寂的气氛顿时又被冲上沸点,全场示威者一扫弥漫的瞌睡,站起来跟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,一派斗志昂扬的样子。



乐队唱完之后,便又是一个什么示威领袖“某某医师”上台教大家如何对付警察的催泪弹,并现场派发了不少口罩和游泳镜。最后慷慨陈词一番,又在群众的掌声中下台。


然后,又是下一组摇滚歌手。


接着又是下一个演讲领袖。


整个晚上,就这样一首歌,接着一场演讲,如是无限循环往复。



现场已经夜幕深沉,整个示威也已经坚持了好几天,后排的人在睡觉,前排的人在鼓掌。


不可怕,反倒有点荒诞的幽默。


仿佛一场永远没有停顿,永远没有尽头的嘉年华,歇斯底里,沸沸扬扬,注视着两百米外古老、孤独、静谧而沉默的泰国总理府。



第二天,游行队伍离开大本营,向老国会大厦的方向进军。


道路上,示威者沿路洒满他信和沙马的头像,任人践踏。


警察在律实一带排成人墙,与示威队伍对峙。


黄衫军队伍前边是手持棍棒的蒙面人,后面是装着大喇叭的广播车。



黄色的人群和黑色的警察就这么隔着20米的安全距离,彼此大眼瞪小眼。


忽然警方扔出两颗催泪弹,现场顿时白烟滚滚,现场的医务人员纷纷用盐水替大家冲洗眼睛,而各种BBC、CNN之类的外籍记者则们一阵激动,对着乱成一团的现场,连连抓拍。


催泪弹的味道,还真像是辣椒粉。



总体印象是——反他信的黄衫军,总体战斗力不强,虽然有一部分城市精英,但是绝大多数还是面目可疑的中老年人。而且,幕后有着强大的财力支持。


这个阵营中,如果存在“拿钱示威”的临时工,我觉得一点也不奇怪。


第二天,我离开了曼谷。


一个月后,颂猜政府倒台,他信势力在宪法法院的判决下再一次全灭,泰国进入阿披实时代。


轮到红衫军演出了。



红衫军:

满面沧桑庄稼汉



由于时间不够,没能去参观暹罗广场附近的红衫军,老汉便匆匆回到了清迈。


但是,“未能一睹红军尊荣”遗憾很快便被填补了。


清迈,毕竟是他信大本营,因此刚回去没多久,就在清迈街头遇见了红衫军大示威。



那时,颂猜政府刚刚倒台,北部的红衫群众和他信支持者怒不可遏,时常在清迈街头发动游行,号称要“南下曼谷”,打出个青红皂白来。


红衫军长啥样呢?


如果黄衫军是“抖音”,那么红衫军就是“快手”,是纯正的农业朋克重金属。



红衫军里头也有大妈大爷,但是比例较少,其占绝大多数的参与者,都是面色黝黑,满脸皱纹,一看便是饱经风霜的庄稼人。


但是他们异常亢奋,身上画着纹身,打着耳洞,挂着一大串佛牌,高举着巨大的红旗。


旗子上绣着他信,以及“吞武里大帝”郑信王的头像——看来黄衫军为他信编排的“前朝先帝转世,取我当年河山”的谶纬传闻,红衫军一点都不避讳,反而当成了值得自豪的噱头。



红衫军,其实并不完全等同于他信。


1970年代,泰国北部、东北部民变迭起,在泰共的支持下,北方农民多次发动武装起义,与掌握武装的当地豪绅地主爆发流血冲突。


十年后,泰共战败,接受泰国军方的招安,泰北农民运动也随之瓦解。但是一些参与民变的当地农民、左派领袖,以及不愿意接受招安的泰共余部,重新组成了具有“左翼民粹色彩”,反对泰国军方的政治团体——这就是后来的“反独裁民主联盟”,狭义上的“红衫军”。


他信上台后,与这部分人结为同盟,并成为了红衫军实际上的金主。


于是,红衫军便逐渐成为了他信忠诚而生猛的政治盟友,虽然双方并非同一路人马,但是基本上就是同一阵营。



从2008年的清迈,到2014年的泰国东北,再到2020年9月的曼谷,后来老汉陆陆续续撞见过好几次红衫军。


无论哪一次,红衫军的外形特征,都没怎么变化。


眼眉写满风霜,额头沟壑纵横,肤色黝黑发亮,仿佛一个硕大的“苦”字刻在脸上。


他们当中的大多数,都有着一副营养不良的身材,甚至很多人明显有一些残疾,一眼看过去便知道绝对是在田埂里晒了几十年,苦了一辈子的庄稼汉,根正苗红不掺一点水的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。



每当在城市里见到红衫军,都像是见到了一群进城讨薪的农民工,或者躲避灾荒的饥民。


但是,尽管他们的外貌堪称“歪瓜裂枣”,眼神中的精神气息却没有一丝萎靡,而是写满了坚毅,亢奋,甚至有一丝豁出去的疯狂。


在所有的泰国示威群体之中,红衫军,是精神最亢奋,态度最坚决的一路人马。



他们出现在哪里,哪里便掀起一阵旋风。


永远是挥舞着红旗,敲着鼓点,一路播放着“蛮牛乐队”充满革命气息的东北摇滚。


一个个目露火光,嘴角含笑,散发着一股秋收暴动的癫狂气息,仿佛没有一切东西能够值得他们去恐惧和忌惮。


把他们和曼谷大学、轻轨站附近光鲜白皙的泰国人放在一起,简直像是两个物种。


你丝毫不会怀疑,假如这些人与曼谷黄衫军撞在一起,红的会把黄的当场蘸酱给吃了。



2010年,阿披实政府时期,他信和红衫军曾经孤注一掷,大闹曼谷,冲击芭提雅东盟峰会,让泰国陷入1992年以来最严重的瘫痪。


最后,泰国军方武力弹压,双方在曼谷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爆发枪战。



红衫军在市中心街头搭起街垒,焚烧轮胎,甚至一把火将四面佛广场边上的尚泰商场给点了。


尽管做了鱼死网破的挣扎,红衫军还是以惨败收场。红衫众九十余人被打死,其中在中国人最喜欢去的“四面佛”,当年就抬出了十几具红衫军的尸体。



纵使悍勇,也终究是鸡蛋碰石头。


2014年之后,他信和红衫军都转入了低潮,不再与军方正面冲突。


再见到他们时,他们已经不再是泰国街头的主角,而是另一批人的“伴舞”了


学生军:

举头三指无神明


2013年,民主党副总素贴发动示威,反对英拉政府。


2014年,泰国陆军总司令巴育以“止暴制乱救民于水火”的理由,突然发动政变,推翻英拉政府,开始军政统治。


当年的“黄衫军”得偿所愿,自然不再吱声;而红衫军则选择了蛰伏,此后六年中,泰国再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街头示威冲突——看上去,确实获得了“平静”与“稳定”。


然而,到了2020年秋天,这种表面的平静,被打破了。



泰国这次街头示威的主角,从“红黄大战”,变成了“青年人VS保皇派”。


反对派的街头示威,我只见过两次。


大多数都是青年人,最大不过30岁,最小的估摸着能有初中毕业。都穿着黑衣服,举着“嘲笑鸟”的三指手势,喊着口号要军方接受他们的“三大诉求”。


在大多数时候,黑衣青年的示威现场,其实也充满着快活的空气。


他们笑着,骂着,有一种肆意宣泄之后,得偿所愿的得意与满足。他们似乎被周遭的氛围所陶醉,脸上挂着一股没有被欺负过的稚嫩与天真。


那种笑容与欢愉,仿佛在说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但是我们就是能够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”。仿佛一百只初生的羚羊,自信满满地认为能从老虎嘴里拔走胡须和獠牙。


让人简直有些困惑,他们的自信,究竟从哪里来。



相比之下,2020年10月的“新黄衫军”就显得窘迫低调得多。


这一轮的“黄衫军”,确切来说是保皇党,在人员和诉求上,与2008年老汉见过的“老黄衫军”不完全是同一批人(有些反感他信的城市青年,同样不喜欢巴育),但是大致上黄衫军的阵营还是保持了“建制派”的队形。


“英拉克星”素贴,“黄衫和尚”伊萨拉,还有一大半当年反他信的各路人士,都站在了“保皇拥军”这一边。


保皇派街头示威的人数并不多,仅有的几次集会,也都很平静和短暂。但是其在民间的潜在支持者,实际上比保皇派所呈现的阵容要更大。


不是每个建制派都喜欢巴育。


但是示威学生毫不掩饰的“反王”立场,的确让很多泰国人感到尴尬。



与所有的青年学生示威者一样,泰国的黑衣青年有着火热的激情,有着真理在握的自得,以及 “此战必胜”的迷之自信。


他们眼中没有妥协,没有掩饰,没有争取中间派的耐心,没有用民族传统去自我包装的兴趣和策略,但是却有着不为泰国一切世俗规范所拦截,没有被冷酷现实所打击和损耗过的热血。


他们离地三尺,无法策动农民与工人,也无法战胜警察与士兵,看不出他们的行动有制胜的希望。


而他们的对手,也同样无计可施,无法让青年人接受那一套君臣神佛的故事。


看不出,这场泰国街头的乱局,有任何终结的道路。


此后几年的泰国,将再无宁日。



对于泰国示威,老汉其实已经有些麻木了。


回想起当年,在曼谷第一次看到的“黄衫军”,我都会忍不住觉得——世界的一切,早已埋下注定的因果。


国家政治,就像一场牌局,当同一张麻将桌上的某一个人不愿再按照既定规则去玩牌,最终就只能掀翻牌局。


当初,是谁最先颠覆规则,公然耍赖,埋下日后无人按套路出牌的祸根?



说句实在话,当年最先掀桌子的人,难辞其咎。


若非当初有人不想“愿赌服输”,如今泰国又怎会落到这番田地。


当初,泰国有一套规则。当其中一个庄家,不愿意接受结果,用街头政治去否认输赢,用武力政变去强行逆转并一次次刷新规则,才造成了泰国青年对规则的漠视与轻慢。


没有2008年的黄衫军,哪里来的2020年的黑衣青年?


当素贴走上街头,为何终结乱局的方式不是抓捕素贴,而是让英拉下台;


如果让沙马、颂猜、英拉出局,是解决长期动荡的合理手段,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去驳斥让巴育下台的街头青年的要求,是非分之想呢?



一个国家,需要宽容,需要妥协,需要被普遍接受的游戏规则。


具体规则是什么,是人家自己的事情。


但一个屡次破坏规则的牌局,一个永远不让别人胡牌的庄家,不可能攒起一桌和睦的牌局。有了黄衫,就会有红衫,有了不被惩罚的“曼谷封城”,就会有不顾一切的“三指变乱”。


对规则的漠视,本就危机四伏,你还要透支以神圣的原则去加以辩解,最终的结果是连至高无上的“神圣”本身,都会被过度使用而褪色。


走到这一步,又能怪谁呢?



十二年,老汉在泰国见过无数的乱,见过各种颜色的街头示威者。


看泰国现在这幅架势,以后,还会见到更多。


这个世道,有病,而人人都以为自己,有药。


无论是当年,还是现在,五颜六色的人们为这个国家开出的解药,是药,还是毒呢?


那就只有天知道了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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监制:王新宇

文:岳汉

图:综合自泰媒

编辑:布周十面派

来源:泰国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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